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，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绸缎铺在窗外。我蹲在灶台前熬中药，砂锅里的药汁翻滚着琥珀色的波浪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上的水雾。奶奶蜷在藤椅里咳嗽，枯瘦的手攥着褪色的蓝布围巾，药罐里飘出的苦香混着她身上陈旧的樟脑味，在空气里织成一张潮湿的网。

灶膛里的柴火突然爆出火星，惊得奶奶猛地直起身。她扶着墙慢慢蹲下，佝偻的脊背弯成一张拉满的弓，浑浊的眼睛里浮起一层水雾。"这药..."她干裂的嘴唇翕动两下，最终只是轻轻摇头。我伸手去扶，却触到她手腕上突起的青筋，像干涸河床下蜿蜒的暗流。

记忆突然被雨声劈开。七岁那年的暴雨夜，我发着高烧蜷缩在被窝里，听见瓦片在狂风里碎裂的声响。奶奶举着红伞冲进雨幕，雨水顺着她灰白的鬓角往下淌，在青石板上砸出朵朵水花。她背着我蹚过齐膝的积水，布鞋陷进泥泞里，却始终没有松开我汗湿的小手。急诊室的荧光灯下，她用体温焐着我打点滴的手背，针眼渗出的血珠染红了她的指甲。

"那时候你总说奶奶是雨燕，能在最黑的夜里找到回家的方向。"我舀起一勺药汁吹凉，看奶奶颤巍巍地仰头喝下。她喉结滚动时，我注意到她后颈新添的褐色药斑，像一片枯萎的枫叶。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，忽然想起上个月陪她去配药，药房老板娘指着货架说："您这老寒腿该多喝点当归生姜羊肉汤。"奶奶却摆摆手，转身时布鞋踢翻了装药片的铁盒，散落的药片滚进排水沟，像一串未说完的遗言。

暮色渐浓时，隔壁王婶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鸡汤。她掀开盖子的瞬间，蒸腾的雾气里浮现出奶奶年轻时的模样——扎着麻花辫的少女蹲在灶台前，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，像棵正在生长的梧桐。王婶絮叨着："你奶奶年轻时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巧手，纳的千层底能传给重孙子。"她粗糙的手指抚过奶奶手背的针眼，突然惊呼："这得是天天熬药才起的茧子！"

我握着奶奶布满老年斑的手，突然发现她无名指上的银戒内侧刻着"1958"。那个年代，她用半块玉米面饼换来的钢镚，在月光下叮当作响。药香在夜色里愈发浓重，恍惚间看见奶奶年轻时背着药箱穿行在山间，竹篾编的药篓里装着艾草、薄荷和晒干的野菊。月光从瓦缝漏进来，在她佝偻的背上投下细碎的银斑，像某种永不褪色的图腾。

后半夜雨停了，奶奶的咳嗽声渐渐轻下去。我守着药炉打盹，梦见奶奶变成了一只红伞，在记忆的雨季里为我遮风挡雨。晨光熹微时，她枕边的药盒整齐地码着七种颜色，像七颗星星落在银河里。窗台上那盆她总说"要开花的"绿萝，不知何时抽出了嫩绿的新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