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在耳畔忽高忽低，窗台上那盆枯萎的茉莉突然爆出几朵新花，淡黄的花瓣沾着晨露，像奶奶布满皱纹的手掌托着碎钻。我望着这突如其来的生机，记忆突然被拉回那个飘着桂花香的午后。

奶奶总穿着靛蓝对襟褂子，袖口挽到手肘，露出布满老年斑的胳膊。她走起路来像只老母鸡护着蛋，小碎步快得让人跟不上。最特别的是她右耳垂上那颗黑痣，像枚褪色的纽扣，随着说话时微颤的嘴唇忽明忽暗。记得初中住校时，我每月回老家总被这身打扮逗笑，直到有次暴雨冲垮校门，是奶奶举着油纸伞在泥泞里等我，那件洗得发白的褂子吸饱了雨水，沉甸甸地贴在她嶙峋的背上。

厨房的煤炉是她最忠实的伙伴。每个清晨五点，油锅里就会腾起细密的气泡，那是她熬制中药的动静。我常趴在门框上看她熬枇杷膏，陶罐在炭火中咕嘟作响，她布满裂口的手像老树根般稳定地搅动，直到糖浆拉出琥珀色的丝。有次我偷喝半碗膏药，被她拧着耳朵拎到院子里，沾着糖霜的指尖在夕阳下闪着光："药是甜的，命是苦的，得学会在苦日子里咽糖。"

她教我用竹篾编竹篮，把新割的稻秆在井水里浸得发软。我编到第三遍总是散架，她却把破竹篾浸在桐油里，说："篾条折了可以接，心气断了可就长不大。"去年整理遗物时，在樟木箱底翻出个豁口的竹篮，里面躺着半块发硬的桂花糕，糕面还留着当年我手笨刻的歪扭字："奶奶做的最好吃"。原来她始终记得我第一次成功编好的那个下午，我举着篮子满院跑，篮底漏出的糕渣粘在她裤脚，在夕阳里闪着细碎的金。

最难忘是高考前夜，我因焦虑失眠。月光把老屋的影子拉得老长，奶奶端着青瓷碗进来，里面浮着几朵新蒸的槐花。她用缺了口的瓷勺舀起一勺喂我，温热的触感顺着喉咙滑进胃里。"我年轻时在纺织厂三班倒，生你那夜暴雨冲断输血管，我抱着满身血在产房外等了三天。"她眼角的皱纹突然加深，像被风吹皱的湖水，"疼是疼，但人活着就得疼着活下去。"

去年清明给奶奶扫墓，发现她留下的笔记本里夹着张泛黄的火车票。1968年从湘江到武汉的硬座，目的地是"找儿子"，发车时间正好是我出生那天。那些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写着："娃儿哭得厉害，我抱着他在月台上坐了一夜。"山风卷着纸页飞起，我忽然明白她总说的"命苦不能苦心"，原来她用半生颠沛换我安稳成长，就像她编的竹篮，再粗粝的竹条也织不出裂痕。

如今我学会了在苦日子里咽糖。每当遇到挫折，总会想起她熬药时哼的小调，那调子像山涧清泉，能把最硬的冰糖都化成甘甜。前些天给阳台的茉莉换盆，发现根系缠绕着几粒干瘪的槐花，轻轻一拨就落在掌心。或许生命本就是这样的循环，苦涩与甘甜在代代相传中，终将酿成滋养心灵的清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