教室的玻璃窗蒙着薄雾,雨滴在窗台上连成断线的珠子。我望着讲台上老师泛白的鬓角,突然想起那个暴雨倾盆的黄昏,父亲蜷缩在病床上的身影,和母亲被雨水打湿的蓝布伞下,我第一次尝到眼泪的咸涩。
那是我十二岁生日后的第三个雨季。父亲在建筑工地摔断腿时,母亲正怀着二胎。她白天在医院陪护,晚上蹲在工地集装箱里给工人们缝补安全帽,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,像棵被雷劈过的老槐树。我总在深夜被机器轰鸣声惊醒,看见她佝偻着背,用冻裂的手指给新生儿缝制虎头鞋,针脚歪斜得像蚯蚓爬过。
真正让我泪流满面的,是父亲出院那天。他裹着石膏坐在轮椅上,母亲推着他在小区花园晒太阳。我蹲在旁边削苹果,突然发现她左手小指短了一截——那是去年冬天给工地送饭时被铁门夹断的。春风卷起她灰白的发丝,我伸手想替她拂开,却碰倒了保温杯,滚烫的姜茶泼在父亲刚愈合的伤口上。
"别碰!"母亲猛地起身,后腰撞在轮椅扶手上。父亲闷哼一声,她却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,用袖子胡乱擦拭地面。我看见她手腕内侧的烫伤疤痕,像条蜈蚣盘踞在青白皮肤上,那是去年冬天为省车费,她背着发烧的弟弟走五公里路,被铁轨旁的热水管道烫伤的。
那天黄昏的雨来得猝不及防。母亲把父亲推进雨幕时,我追出去只看到旋转的蓝布伞尖,像朵倔强盛开的鸢尾花。她单脚跳着往家跑,石膏腿父亲在伞下剧烈咳嗽,雨水顺着她稀疏的鬓角往下淌。我忽然想起她总说"下雨天别忘带伞",却从没给自己买过雨衣。
此刻教室的雨声渐歇,粉笔灰在阳光里起舞。我摩挲着书包夹层里那枚虎头鞋顶针,冰凉的金属边缘刺得掌心发疼。前排同学讨论着新上映的动画片,我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得发亮的梧桐树,突然明白眼泪不是突然落下的,而是无数个深夜里,母亲缝补衣服时颤抖的针脚,父亲咳嗽时闷在口罩里的喘息,还有我转身时永远追不上的那把蓝布伞,在记忆里积攒成河。
窗台上的雨滴终于停了,阳光穿过云层照在讲台边缘,给老师胸前的党徽镀上金边。我悄悄把虎头鞋顶针塞回书包,准备下课后去小卖部买瓶冰镇可乐。路过传达室时,看见母亲正在分拣快递,她左手小指短了半截,却仍能麻利地拆开层层包裹,把父亲网购的护膝放进轮椅储物格。父亲坐在旁边刷手机,屏幕亮光映着他新长出的胡茬,像撒了把星星在沟壑纵横的脸上。
此刻我终于懂得,有些眼泪不是悲伤的泪水,而是看见生命在风雨中倔强生长的感动。就像母亲总说"天晴了",其实她早把伞悄悄收进了柜子深处,而我要做的,是学会在阴雨天也看见阳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