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声从远处飘来时，我正坐在一辆颠簸的农用车上。车斗里堆着几个装满秧苗的竹筐，泥水顺着竹篾的缝隙滴落，在塑料凉鞋上晕开深色的痕迹。这是我跟着表叔回老家的第三天，后背已被晒得发烫的帆布书包勒出红印，裤腿沾满田埂边的苍耳和车前草。

清晨五点的露水还未散尽，表叔已经扛着竹篙站在水田边。他教我辨认田垄的走向："要顺着水脉走，像绣花针穿线一样。"秧苗在晨雾中泛着青翠的光，我学着把手指插进泥水里，冰凉的触感惊得指尖蜷缩。表叔笑着用脚尖拨开我手边的浮萍："这叫'扯白条'，把水草连根拔掉，稻苗才能长得直溜。"他的胶鞋底沾满黄泥，在田埂上踩出两串深褐色的脚印。

正午的日头晒得稻叶卷起边角，我蹲在灶台前添柴火。柴灰落进灶膛的瞬间，表婶端出用新米熬的粥。米粒在陶碗里翻滚，浮着几粒红艳艳的糯高粱。她往我碗里多舀了勺："晒谷场西头的老张头送来的，说是今年新收的。"灶膛里的火光映得她眼角皱纹里藏着细碎的金沙，我忽然发现她围裙上沾着几片稻壳，在热气中微微发亮。

傍晚帮着喂鸡时，老母鸡突然扑棱着翅膀撞翻食盆。表叔用竹竿挑开扑腾的鸡群，从墙角翻出个豁口的陶罐："这是你太奶奶用过的'鸡食罐'，当年她每天天不亮就赶着鸡群下地。"暮色中的鸡舍传来咕咕的应和，我数着墙缝里漏下的星子，忽然想起课本里"鸡鸣茅店月"的诗句。表叔往我的手心塞了颗温热的鸡蛋："带着路上吃。"

夜雨来得猝不及防。我蜷在堂屋的竹榻上，听着瓦片与雨幕的合奏。表叔用红蓝油灯给受伤的腿换药，草药的苦香混着艾草燃烧的青烟。他絮絮说着年轻时在县城当建筑工的经历，说脚手架坍塌时老工友用身体压住钢筋，说在工地吃泡面攒钱给女儿报钢琴班。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流转，让我想起白天看见的田垄间那些弯腰插秧的身影。

离别那日，表叔带我去老井边打水。井绳缠在生锈的滑轮上，他教我如何均匀地绞动。"这口井有三百多年历史了，"他抹了把脸上的汗，"你太爷爷结婚那年，新娘子就是踩着这口井打水出嫁的。"井水哗哗流进木桶，倒映出天边初升的朝霞。我忽然明白，那些被岁月磨平的井台、开裂的辘轳，都是时光写给土地的情书。

回程的农用车再次颠簸，后视镜里，老屋的青砖墙渐渐缩成模糊的色块。车斗里新插秧的竹篾在晃动，像一排等待生长的绿色手掌。蝉鸣依旧喧嚣，但我知道，那些沾着泥巴的晨露、灶膛里的火光、井水里的星光，都将在记忆的土壤里生根发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