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初中教室的时候,阳光正从窗户的缝隙里漏进来,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讲台上摆着三支粉笔,最中间那支的顶端还残留着半截彩色粉笔头,像老师留下的某种暗号。我低头看自己磨破的球鞋边,忽然听见后排传来一声轻笑,转头看见扎着羊角辫的女生正把新发的课本往书包里塞,封面上"初中语文"四个字被她挤得歪歪扭扭。
"同学们好。"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我猛地直起身子,发现讲台上站着个穿藏青色衬衫的男生,他手里攥着半截粉笔,在黑板上划拉出歪歪扭扭的"欢迎"二字。前排几个男生突然笑起来,有人模仿着老师握粉笔的姿势,在课桌上戳出"欢迎光临"四个字。我下意识攥紧书包带,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红痕。
第二排穿格子衬衫的男生突然举手:"老师,课本里夹着张纸条!"全班目光瞬间聚焦在那片被揉皱的淡蓝色纸片上。老师走过去捡起纸条,阳光恰好照在他鼻梁上的眼镜片上,折射出细碎的光斑。他展开纸条时,我看见上面用铅笔写着:"别怕,我们都是第一次当老师。"字迹被水渍晕染得模糊,像被雨水打湿的蒲公英。
"这是上周的作业。"老师把纸条夹回课本,转身在黑板上写下"观察"两个字。粉笔灰簌簌落在他的袖口,我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戴着枚银戒,戒面刻着小小的"X"。"今天我们要观察教室里的十种颜色。"他突然指向窗外,"看见那棵梧桐树了吗?它的叶子是墨绿色,树干是深褐色,而秋风卷起的叶片,边缘泛着琥珀色。"
教室里响起窸窸窣窣的窸窣声。穿红裙子的女生开始用铅笔在课本空白处涂色块,她涂的紫色像打翻的葡萄汁;戴眼镜的男生掏出小本子,用不同颜色的笔记录着窗台绿萝的新芽;连总爱转笔的男生都把笔帽拆开,在金属杆上缠了圈彩色胶带。老师走到我身边时,我正盯着自己鞋尖的破洞出神,他突然指着墙角的绿萝说:"你看,叶片背面有片银白色,那是叶脉的倒影。"
下课时铃声响得格外清脆。老师把粉笔收进铁皮盒,盒盖上印着"1983级"的字样。他转身写板书时,我注意到他后颈处有道浅浅的疤痕,像被火燎过的痕迹。放学前他叫住我:"明天带支水彩笔来,我们要给教室里的物品涂色卡。"我捏着书包带转身,听见身后传来整齐的脚步声,原来全班同学都在模仿老师上课时转身的姿势。
那天夜里,我翻来覆去睡不着,把课本里夹着的纸条反复读了两遍。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,在纸条上投下细长的影子。忽然想起老师说的"观察",原来最简单的色彩也能讲出故事:墨绿色梧桐叶上,藏着银白色叶脉的倒影;深褐色树干里,可能住着琥珀色的时光。
第二天我特意买了盒十二色水彩笔。当老师看见我举着水彩笔站在教室门口时,他眼睛突然亮起来,像发现新大陆的探险家。那天我们画了三十张色卡,画到中午时,粉笔盒里的彩色粉笔头堆成了小山。穿红裙子的女生把色卡贴在课桌上,整间教室像被装进了调色盘。
现在每当我经过那间教室,总能看见阳光在色卡上跳跃。墨绿色梧桐叶的色卡旁,摆着银白色叶脉的标本;深褐色树干旁贴着琥珀色枫叶的扫描图。老师去年调去外校了,但讲台上永远摆着他留下的铁皮粉笔盒,盒盖上"1983级"的字样被磨得发亮。
上周整理旧物时,我在书包夹层里发现那张被压皱的纸条。铅笔字迹已经发黄,但"别怕,我们都是第一次当老师"这句话,依然像秋日里最温柔的阳光。窗外的梧桐树又抽出新芽,在春风里轻轻摇晃,仿佛在重复着老师的第一堂课:万物皆可观察,时光终会教会我们,如何把破碎的瞬间,酿成琥珀色的永恒。